我生长在北京,谋生也在北京,又不太随和,稍微一挑剔,受用的就是北京老字号的产品。比如:我做炸酱面请客,必用六必居的酱,否则别人都说酱炸得好,我也会说你们不懂炸酱艺术。那年我嚼情老北京风格,请老裁缝做中式褂穿,专买内联升的圆口布鞋,就是太贵,60多元,宁肯里面套双五元三双的处理袜。写毛笔字当然一直是用一得阁墨汁,它像六必居的“铺淋酱油”(二次发酵)一样浓郁,略香,用戴月轩的毛笔蘸它写出的字——尽管有人评价的是“你写得真黑”,但我自我感觉不错。至于老字号饭馆,我曾求学在“烤肉季”附近的什刹海畔,住过沙锅居、烤肉宛附近的西单;当然钱小馋大时也在西单可买天福号的酱肘或天源酱园的甜酱菜。不过,同仁堂的药再好再便宜,我也尽量不去品赏。
用了多年,那些老店也逛了多次后,我才读到《京华老字号》这本书,仿佛媳妇都美美娶过来的好几年了,才了解到其身世的宛转、品格的由来。一个老字号就算一本小经呀,百多年来,兴兴衰衰犹存于今,发古风为今气,都有些道与术的。这书介绍了北京20多家老字号,以百年老店为主,从源流到技艺,从阳谋到阴策,勾勒出一段段一幅幅工商小史或风俗画卷,其中道理不乏启今之处,其中文化颇有东方民间色彩;若对外地游客,它算吃喝用的导引说明吧——“耐克”“飚马”鞋哪没有卖的,可内联升的鞋只有北京卖呀。
关于京华老店,本来我也要写本书的,看了贺富明先生的这本《京华老字号》,我觉得没我的事了。这本书写得“具有浓厚的知识性、趣味性和可读性”,尤其前者是我最看重的——那要花费大量的采访劳动。我喜欢书中一些具体的信息,比如:六必居原是酒坊、六必居的酱黄瓜是先渍压去鲜瓜水份又浸泡至吸满酱汁;一得阁墨汁原料以桐油豆油煤油烧升成的油烟或松香燃升在“拐脖”中的松烟的制墨头道工艺;烤肉宛的公共大“炙子”(铁篦子)自烤自吃法(今由厨师代烤)和只有三四岁菜牛“上脑”、“里脊”、“排骨”的选肉法;天福号往熟肘上皮上浇原汁的克服“回性”(变硬)和以特制铲子钩子出锅肘子的技巧;月盛斋酱羊肉的主要秘密是佐料中的几味至今保密的中药以及旧汤添新汤的老汤保留法(店主嫁姑娘陪送老汤);全聚德的果木明火挂炉烤鸭与便宜坊的秫秸暗火焖炉烤鸭的工艺特色;王致和臭豆腐的前发酵(长毛期)期和后腌制期的不同效果,等等吧。总之,这本书介绍的产品制作法,除了有趣,主要的是有一种无法用科学细加分析的方式。它们的古老和奥秘,在科技已“电脑化”的今天,特别有一种返朴归真的味道。
衣不如新,食不如故。世纪末了,老北京人难免怀旧。念叨老食品就去买了吃,也许豆腐不那么臭,但怀着感情吃,还是够味的。再不去吃,到下世纪还是这名,没准桂香村的东西你能吃出桂香市的感觉、全素斋的东西你只能吃到全素的味了(全素斋原为宫廷斋戒期食品、全素原料而略带荤味)。至于下世纪的一得阁墨汁厂最好兼产打字机的喷墨、王麻子剪刀厂兼产剃须刀、文盛斋(产制灯笼如天安门所挂)兼产霓虹灯大概才更容易赚钱生存吧。
杞人忧杞国的天,我忧北京的地。时代它不是人,认新不认旧。这也是它前进的因素。我也得往前走,只不过有时想起旧的老的就感动,忍不住回回头。